1 Decoherence 殊途
4 Götterdämmerung 有悔
1 Óðinn鵯鶋鸷骜
9-10
BGM:
Life by Audiomachine
9
“呵,真是神迹,我们又见面了,小指挥官!”
风波过去,第二天晚间,众人确保了暂时的安全,与齐格弗里德·吉尔菲艾斯重逢的肯拉特·林查热情地迎了上去,问道,
“你和你女朋友昨天去哪儿了?”
得知他是陪安妮罗杰祭扫,林查玩味一笑,冲他们眨眨眼:
“我听说,昨天晚上警察搜到培克曼家时突然撤离,是因为接到密报,镇西的坟地有人偷运火药,又发生了小范围爆炸。我们可真是走运,您说是不是?”
吉尔菲艾斯和安妮罗杰保持微笑,避开了莱因哈特和杨的好奇目光。
至于李希特的身份,大概率已经暴露,处境危险,众人建议他暂避,他却坚持回奥丁大学:
“此时回避,反而显得可疑。他们若要逮捕我,便来吧。”
接着他拿出一个储有不记名兑票的筹码:“这些你们拿去罢,就当是对那年轻人的一点补偿。”
“那年轻人有名字。他叫马丁·布佛贺兹,您给我记好了。”
肯拉特·林查冷冷回答,走到李希特面前,用力点点他的胸口。有一瞬间,莱因哈特以为他真不愿收钱,然而,林查抽走了他手中的筹码:
“不过,既然这是那小子的希望……”
——农奴与劳工解放阵线。
这是林查为他们的流亡团体所定下的名字,曾在布佛贺兹的日记一角出现。杨并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但他没说出口,因为他知道林查是为了纪念死者。林查掂着那筹码,罕见地满面愁容:
“若那孩子已死则已,若是还活着,情报机构一定会尽可能地榨取他,还不若死了。”
“看来,要请您为我给‘Mimir’带一个口信了。”
临别前,李希特与莱因哈特单独会面,如此郑重委托道,
“请告诉他,他们真正的目标是‘Kurfürsten’……”
莱因哈特本无兴趣与他们再纠缠,现在又觉得对方可怜,等听了口信的内容,更犹豫了。
——“金”死前提过这个词。
“怎么回事,那是什么?”他一时没有说出“金”的遗言。
“帝国情报部一直在追这条线索,但我什么都不知道。”
莱因哈特不知李希特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有所保留,但他并不觉得对方有余力再瞒着什么了。对方继续道:
“这样一来,也许和留涅布尔克有关……”
原来,李希特手里的告密者名单居然是留涅布尔克给的——这就是当初莱因哈特发现后者往阿尔特马克传送信息的内容。
李希特一再收到“海那边”的催促清理留涅布尔克,他进行独立调查却没找到留涅布尔克向帝国交代了组织情况的证据。若真是由留涅布尔克揭开的口子,现在早该找到蛛丝马迹了。
“所以,留涅布尔克若是仍在帮助同盟的双面间谍,同盟为何故意出卖他?”莱因哈特颇为惊愕。
“我不能确定。也许是他最初是真的流亡,随后才良心发现;也许他只是提供这份名单的人的信使。但我能肯定的是,说他一开始就是同盟以‘逆流亡’的名义派出的间谍——这是同盟方面故意散播的假信息,为了迷惑帝国的情报部门,肯定不是事实。”
若此推测属实,那留涅布尔克或许也只是两国情报战的牺牲品罢了。
“那么,留涅布尔克究竟是从哪里得到的这份名单?”
“除了与官方情报部门有联系的人物,我想不出别的可能。”
“会不会是让你们内讧的陷阱?”
“非常遗憾,我们这边再三交叉核对,这份名单是真实的……你也听到马丁的话。即便除了这宗,组织内的部分人,其他恶状也是不胜枚举啊……”
“那帝国情报部的相关人士为什么要介入?单纯为了帮助你们清理门户?”
“要调查我已无能为力,如您有兴趣……也许这会是所有问题的答案:我们若想建立一个完全脱离同盟影响的组织,争取只属于我们的自由……”
“我想起来了。
第三天,为了避免嫌疑,李希特单独出发,莱因哈特和杨在吉尔菲艾斯家遥远地目送李希特假扮成来旅游的老头,在奇斯里护送下离开酒店,突然轻笑出声,
“小时候,我家刚搬到这里,转学的第一天,马丁知道我是末级贵族,骂我‘寄生虫’,被我揍掉一颗门牙。”
“那你们这次是怎么遇上……?”杨的问题的尾音有些微妙,也许是他意识到如果自己提出疑问的话,对方也会提出相同的疑问吧。那杨要怎么解释他是如何同林查又碰到一起的呢?
然而,对方却先开口了:
“我在街上偶然遇到布佛贺兹,追过去,发现李希特教授‘赌博’被抓了……就像你也是‘偶然’遇到林查先生。”
“我是……”不知为何,今天杨的口舌有点不利索。
“好啦。你这个人很狡猾,反正什么都能被你说成合理的。你动脑筋的声音实在太响了,今天让我歇歇吧。”
对方平和的笑容令杨倍感压力,他意识到对方终于是个大人了,和他讨论高深的话题,有自己的主意,就像……
杨移开视线,落在落地窗外小道上反射的日光,似乎想避开身边更强烈的光源。
这一段时间以来,杨的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他又懊悔,自己的这种反应会不会被对方理解为心虚。
他稍稍摩挲右手手指,前天晚上对方留在上面的眼泪好像余温犹存。最近奇怪的梦境越来越频繁,当脑中的冲动逐渐清晰,年轻学者瑟缩起来:
——杨威利,你疯了。
莱因哈特发现,返回奥丁后杨发呆的时间变多了,更经常去学校办公室或茶馆看书写作。莱因哈特下班回来在厅里坐了一会儿,杨就会找个理由去楼上书房——那里甚至还是半露天的,怎么待人?若是莱因哈特去那书房,杨就会说肚子饿跑回厨房,就像是在故意躲着自己。
莱因哈特一开始莫名其妙,接着很生气,然后又觉得很焦虑:
——这家伙是不是真的在跟什么来路不明的人做什么危险的事?
上次阿尔特马克的事还没有好好盘问这个家伙。当然有鬼!或者,杨是不是还在因为两个人在气艇上的争论而生自己的气呢?
这固执的家伙,看上去很随和,要是说他信奉的原则半个不好,就是一艘巡洋舰也拉不回来。
杨宁愿和那个寄宿的少年聊天气,也不主动找他来说话。于是莱因哈特也只和“尤里安”聊天。有时候少年甚至不得不在两个人之间传话。让他暗爽的是,这孩子同杨交谈总是毕恭毕敬,与自己说话却自在很多。这阵子似乎越来越乐于来找他,还担负起给卡特萝捷做早点或送她回家的任务,接着被拉去陪女孩玩飞球,展现出奇异的天分。
“你们两个怎么了吗?”尤里安问他,“从阿尔特马克回来,气氛变得很不一样了呢。”
“……哎?”
“话说回来,那个男人有什么好的?”
“……为什么这样问?”莱因哈特察觉到有什么不对。
意识到自己失言,那孩子慌乱的神情只露出一瞬间,又极为自然地转移话题:
“……那天早上你加班回来,在客厅我看见你……”
莱因哈特条件反射性地捂住对方的嘴,脸热耳鸣。
“您脸红的样子更好看了。”
尤里安居然调笑他,
“我可以保密,但是有条件。”
堂堂少校瞠目结舌地打量着平时看似乖巧的寄宿者,不由怀疑对方天使般的躯壳下面是不是有一条恶魔的尾巴。
“让我多做点家务吧,你太忙了。而您逼迫杨先生做不擅长的事也没用。你们不要总是把我当小孩子看……”
10
9月,终于到了克劳希的婚礼。后者虽然曾经严厉警告他们不要出席,莱因哈特依然准备乔装成宴会公司的侍者摸进会场。
“你真的不去?”莱因哈特打好礼服领结,套上笔挺的黑色外套,转过身来问杨。
“克劳希老师不是说了,不准我们……”杨和莱因哈特的目光相交,居然又错开视线。
“我当然没打算用真实身份去。你也可以。”他指指预备的假发和眼镜。
然而,杨没回答他。只是顶莱因哈特的视线,往沙发里缩了缩,甚至用硬皮书挡住脸。莱因哈特气不打一处来,直接跨上沙发将对方逼到死角,故意开兑他:
“您两位,该不会真有什么吧?不要紧,新郎新娘都各有一排座位是为前男友或女友抱头痛哭准备的,可以让她给你留个……”
“请、请别说了。”黑发青年竟然满脸通红,直接用书挡开他的脸,跳下了沙发。
这下,没有什么看起来也有点什么了——年轻人没再说话,气呼呼地出了门。
立典拉德亲自莅临其宝贝侄孙女的婚礼,其他公卿贵胄自然也不会缺席。罗严塔尔此前困于紧急军务,尚在从军务省赶来的路上,而克劳希因为有孕在身,在仪式开始前于休息室内小憩,闭不见客。来宾忙于向国务尚书献上阿谀奉承,私底下却嘲讽新人,其中一个是出了名的水性杨花的私生女,一个是暴发户假贵族的老婆偷情生的野种;签了小山高的婚前协议,那马上就要出生的婴儿还不知道父亲究竟是谁云云。
颇为有趣的是,莱因哈特却没有看到布朗胥百克派系的人乃至其家臣带贺礼到场。
他在休息室里见到新娘,后者为他解惑:
“据说,多年以前病故的皇帝宠妃培尼明迪侯爵夫人留下经过公证的书面遗言,发誓她产下的皇嗣中有4-5个都是被布朗胥百克公爵买通侍从医生,以畸胎、流产的理由戕害的。这事儿传得有模有样,说还有确凿证据,但目前没有找到。这下连国务尚书也要明哲保身了。”
若是在两、三年前,这样的流言蔓延,根本是无法想象的事。因为无论属实与否,还没传到第三个人那里,就会被掐灭了。
“那对方是有意傲慢?还是主人家有意避讳?”
“不,关键是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流言出现。也许因为有人的地位不牢固了,有人觉得这样的流言能够伤害其中的人,更重要的是可以中伤被怀疑散播这些流言的人吧。换作以前,我尊敬的舅公可不吃这一套。
“就像最近,你那位同事的传言也……”
她说的是关于留涅布尔克是佛瑞德李希四世私生子的传闻。
“自从‘B夫人的遗言’变成社交界的恐怖故事后,的确没有那么多人注意你那同事的无稽流言了。真有意思……啊,对,我听说‘那个老人’病入膏肓,你要注意自己的身后。”
“说起这个……我已经查清你当时的委托,当时机库里的退役战舰的型号是……”
“这也算是酒吗?!”贵妇人突然暴怒,杯里的酒泼了他一身。
在他反应过来以前,对方从桌上被一同浇了个湿透的花团中抽出一颗小如蝇虫的监听器,掐折了,以几不可耳闻的音量继续道:
“无论是谁给你的情报,让他闭上嘴,夹紧尾巴做人。这事儿揭过了,要我说几次。”
“夫人,不能饮酒呀……”
莱因哈特换了敬语大声说,还恶作剧地补充几句,
“这个坐姿也对孩子不好,请您将腿平放下来,换平底鞋。”
“你罗嗦得简直像我婆婆……不,如果不幸她竟然还活着,你肯定比她更称职。”
莱因哈特真有点被惹恼了,克劳希笑着转移话题:
“对了,还有这个……可算给我查到了。”
对方将莱因哈特曾委托她调查的卡特萝捷家的徽章扔还给他。
原来,那本是被选作皇宫文具供应商的高端品牌,后来经营者涉嫌贪污被满门抄斩,又有传闻他们举家去了同盟,查抄后市面上剩下为数不多的制品,在黑市奇货可居,就又冒出许多仿冒品来。
如果不是真的家徽,只是某个外包作坊里的伙计或查抄厂房的小吏顺手牵羊用来糊弄女人的道具,结果又始乱终弃,那事态只能是更复杂了。
“你怎么知道是始乱终弃?为什么大众总觉得单身母亲是被抛弃的一方而不是处理垃圾的一方呢?”听了他的分析,爱尔芙莉德居然笑出声来。
“别告诉我你也想这么做?”
“要不是弄得人尽皆知,打掉、送人、自己养都逍遥多了啊。”
“当初是谁……做你小孩也未免也太可怜了。”
“童年被差劲的父亲践踏才更可怜。”
莱因哈特立时闭嘴,对方也噤声,或许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或许快足月的身孕已让她筋疲力尽。她皱着眉头,再度尝试饮下溶有营养剂的无酒精气泡饮料,就像是喝毒鸩,接着赌气似地将酒杯扔在地上。
“难喝也不用这么激动……”
莱因哈特话音未落,克劳希捂着自己的脖子咳嗽起来,很快喘不上气。年青人反应过来,立刻打开门大喊道:
“……救护车,叫救护车!”
他在无尽的白光里恍惚了一会儿,恢复视线的焦距,对面手术室的无影灯变得清晰,才想起自己为什么在医院里。
因为等不及救护车,直接以婚礼礼宾车赶往医院的途中,毫无实际经验、全凭对理论的记忆、紧急处理完早产导致的出血、子宫破裂以及羊水栓塞等等惊心动魄的险境,移交给产科的同事,年轻医生临时披上的白大褂下半部分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浸透血及其他不能细说的液体,神智游离地同专科医生和护士交接,接着像个雕塑一样坐在产房门口,直到又有人停下来问他什么。
“我不是产科医生。”他机械性地再次重复道,开始尝试写病例和急救报告来让自己冷静。
“那……这位‘不是产科医生的医生’,我是说,里面的新手妈妈让你取个名字。”
“哈?”
“‘生孩子已经丢了大半条命,孩子父亲联系不上,让多管闲事的急救医生拿主意’——是这么说的呢。”
“……菲利克斯?”
他自暴自弃地念着大概是克劳希家雇来的保姆手里装满妇婴护理用品的大布袋上,一只卡通黑猫下面的字。
这并不是帝国常见的男孩名,对方愣了一会儿,明白过来他的灵感来源,发出银铃般的笑声:
“您确定吗?这是我买高丽菜的超市的购物袋呀?”
可这是他目前视线所及唯一能用来当名字的文字了。他拨开满是医学和药品术语的浮游屏幕,道:
“她想叫‘地塞米松’或‘阿托品’什么的也随便。”
对方笑得更大声了,相对其娇小体型而言简直不可思议,接着突然收声,显得很慌张:
“我、我觉得,叫‘菲利克斯·冯·罗严塔尔’就很好,对不起,请您不要难过……”
他莫名地抬起头,有什么从眼眶滑落,豆大一颗,穿过了全息报告上的签名档。
对前线军医及作战指挥来说,浑身浴血是家常便饭,残肢断脔也见怪不怪。但如今这不再是奉命摧毁敌人的生命,也不是挽留被敌人摧毁的生命,而是见证一个全新生命的诞生。
这种轻盈的感觉十足陌生到令他恐惧。
当闻讯赶到医院的杨找到他时,他脑子里仍有回音震荡,也许是某种远古宗教弥撒的回音,从天顶的白光中降下了天使,落在面前的人黑发顶端的光泽上。
现在的模样,要是被他在前线的下属看到,必然成为笑柄。
他没说话,把脸埋在对方肩头上。